
家武兄與我同門,幼而好印,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入老師張乃田先生門下,八十年代初,正是傳統文化迅速復蘇重新汲取傳統養分之際,他幸拜老師門下,自此執刀於方寸之間追求畢生志趣。其印風初以秦漢古璽為基,後浸淫明清諸家,尤在黟山派堂奥中深掘不止。其人其印,皆如樸玉渾金,加之其遠離名利之淡泊,嚴謹治學之執著,倍受同門師兄弟的認可和尊重。篆刻之道,入門貴在師承正脈。老師張乃田先生(師承童雪鴻、單孝天),同時他作為皖派印學當代重要的傳薪者,其門下授業,首重根植傳統沃土。老師授徒必以秦漢古璽为圭臬,引弟子直溯篆刻蓻術的本源活水。家武兄於此築基阶段,在老師的引導下,反復摹刻古璽漢印,於斑驳印痕中揣摩其樸茂古拙之氣與天然章法之妙,夯實根基,為日後印風的自由生长積蓄了深厚力量。家武兄的篆刻之路,正是“印宗秦漢”这一古老訓誡的生動實践。秦漢印風,尤其是漢印的寛博、平正、渾穆氣象,為其蓻術人格奠定了最本真的底色。其印作中,無論是朱文白文,綫條都藴含着一種不經雕饰的樸拙力道,如同古陶器上粗糲而堅韧的紋路。這種樸拙并非技法生疏的粗陋,而是滌盡铅華後對金石原始生命力的自覚追求与呼應,是心手相應在印石上的自然流露,與明清流派印風的刻意雅化形成鲜明的对比,飽含一種近乎本能的古意。明清流派印風,尤其皖浙两宗,以其鲜明个性丰豐了篆刻的表現维度。家武兄在深入秦漢堂奥後,視野必然投向“明清高峰”。他從中汲取養分,最終將探索的焦點凝聚於晚清異軍突起的黟山印派。黟山派開山立宗者黄士陵(童雪鴻先生師承黄士陵),其印風以峻挺光潔的綫條、精嚴奇崛的章法布局、熔鑄吉金文字于一爐的獨特字法而卓然成家。家武兄对黟山派的不斷深入鉆研,實則是以自身樸厚的秦漢底藴,去碰撞、精研、融合,以最大的勇氣去表現具有自己特色的奇峭和明凈的金石語言。在家武的作品中,首先,刀法上的樸拙與鋒鋭共存。他保留了黟山派爽利勁健的薄刃冲刀之功,綫條挺拔如折金斷玉。但秦漢的滋养使其行刀在爽利之外,又蕴含着一種内在的凝重與含蓄的頓挫,鋒芒中暗藏渾厚,避免了滑向單薄尖峭。其次,章法中平正与奇崛的辯証。 黟山派布局常以險絶取勝,他也從險中求穩,在奇崛空間的分割裏,隱透出漢印的平衡和秩序感,形成一種外險内平的张力。三是,氣息上金石古意與文人雅致的交融。他的印作整體上既有吉金文字的深古韻味與磅礴金石氣,又兼具文鐵筆鑄形。他的摯樸謙遜、遠離名利的品性,也直接外化為印作中那種可貴的不張揚、力戒浮華的沉静氣質。其印無嘩衆取竉的乖張變形,無炫技鬥巧的纖弱雕琢,每一根綫條都仿佛經過心性的沉淀與歲月的磨洗,呈現出一種内斂而堅實的力量感,同時,在樸拙的基調上也很好地焕發出黟山派特有的精神光泽。

家武兄的篆刻之路,乃是一條從秦漢渾樸高原出發,穿越明清流派的奇峰,最終在黟山險峻處繼續自己的登攀。他的印風,也是自己人格精神在方寸天地中真實完美的本質表現。

家武兄嚴謹的治學態度,也是確保其對黟山派精髓的鉆研絶非浮光掠影。對黄牧甫印風的精凖把握,對古璽文字的嚴謹考釋,对章法布局的反復推敲,無不體現其嚴謹的治印精神。正是這樣,纔能使其在深入黟山派堂奥而不迷失,能融合諸家而不驳雜。家武兄深居簡出,遠離塵嚣,似古寺深鐘,於無聲處積蓄悠遠之音。篆刻之道,是寂寞之道,需遠離浮華,沉淫於古文字的深澗峽谷與刀石碰撞的孤寂世界。这種遠離,不是消極避世,而是自覚為蓻術生命築起一道圍牆,使其免受時風熏染,得以保持印風的純粹性和探索的獨立性。

家武兄的方寸天地,是秦漢古韻與黟山精魄的深刻對話,也是其謙遜樸實人格在金石上的生動呈現。其印风中的樸拙之氣,正是其遠離浮華、潜心金石的生命底色;而黟山派的奇崛精雅,則是其嚴謹治學、深研傳統的智慧结晶。在當下喧囂時代,家武兄其人其蓻,就如一枚温潤的古玉,默默昭示着:真正的蓻術高度,終將屬於那些甘于寂寞、以虔誠之心在傳統沃土上深耕的靈魂。金石世界裏的樸拙奇崛,沉靜光華,這不只是技蓻成就,更是生命境界在方寸之間的永恒鐫刻。
二零二五年七月六日於松風閣
(杨松柏,著名书法家,评论家)

